一
“带我去吧,月光,随便哪个地方,只要那里没人看出我心中的忧伤;带我去吧,月光,随便那个地方,当我死的时候,草草把我埋葬……”
那年的五月,天朗气清。在蔡琴那首略带忧伤而又不失优雅的《月光》中,望着南边起伏不断的青山,我乘着去新城的大客车开始了我南去的旅程。
车过五户滩,上了古墩坡,丢下了景古旧城,然后顺着杨家河水进入了景古河谷。
透过车窗,我突然看到阿古山下的石山嘴险要处有烽火台的残迹赫然出现。尽管咋看起来似乎不像,但是从那位置,我知道那就是烽火台遗迹。这样的烽火台我从朱家山和五户滩起就有所发现,这一路南去,注定少不了这样的遗迹。
图文无关我走的这条路基本上就是从临洮上来,进入红道峪沟翻越朱家山后,往洮岷去的明清古道的旧方向。这条路或翻越莲花山半山腰的唐坊滩,或从景古牟家沟入临潭八角然后入冶力关,翻越大岭山而去,无论哪条道,都可以到达临潭县,也就是古人所谓的古洮州。
这一路上,一边观赏着车外高原山谷的风景,一边还原着明代被发配充边的江南*户们的足迹,我试图从不断若隐若现的烽火台里能够探寻还愿历史的痕迹,体察一种心情。这一路,略有略无的遗迹总是让人疑惑,越往南走,越有穷山恶水的感觉。
汽车越走越远,故乡往后退去,带着对前路的憧憬,我的心中泛起了一股对故乡的淡淡依恋,当来路被重重山岭阻挡在遥远的北方时,我知道自己确实已经离开了故乡,走在一路向南的旅程中了。
于我而言,洮州注定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二
翻越了大岭山下到甘沟,不大却四四方方的双河堡空空地立在山脚的空旷地带,不知道修建它的人和住过它的人去了哪里。
随着车行,两边的民居也突然变了样子。
在深邃的峡谷里的大山下,民居择地而建。这些建筑虽然是土木建筑,但是却变成了明显带着藏式碉楼风格的土厅建筑,不同于冶力关大瓦房的这些平顶房屋,占据一处处平台,或三间或五间地散落在路旁,被围墙簇拥着,和山色土色融为一体,仿佛诉说着遥远的年代。
穿过羊沙河谷后汽车上了长岭坡。
当车还未上长岭坡,我看到了一面残留满白森森树桩的阴面草坡。这些树桩立在绿色的草丛中非常的扎眼,有的竟然高约一米到一米五。汽车在山道上盘旋而上,我甚至近距离地看到了路旁兀立枯死的白色的树桩。我知道这些大都是云杉被砍伐后留下的树桩,我也知道这样的树桩是那些为了保存体力的进山人挑选的结果。
我曾经听父亲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在藏汉界山太子山脉的一座山峰——白石山的南边有一处草原,叫古马滩。古马滩边的山坡上有一处长满了云杉和柏木的林子叫苏布林。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去那边挖药材时,曾经遇到一位看着满山白森森的树桩痛哭流涕的藏族老阿妈。等父亲问明了缘由后久久不能忘记。
多少年后,当我问起那位老阿妈痛哭的原因时,他的回答让我先是疑惑,尔后是震撼。
那位老阿妈说,苏布林剁败了,骨擦(兀鹫)就会飞走,骨擦都飞走了,死后的她天葬时灵*就不能上到天堂。
我知道,山那边的藏族去世后实行天葬制度。天葬对于实行土葬的农耕民族来说,是一种神秘的甚至不能理解的丧葬仪式,但天葬就这样存在着,存在于甘南洮州的高原藏地,存在于同在蓝天下的这一方土地上,就像空气、水、草地和花儿一样自然。面对掠夺性地砍伐破坏,对草山高原的游牧民族来说,林子的衰败意味着大鸟的栖息地被破坏,也意味着幸福的流逝。
我的故乡地处青藏边缘,是*土高原向青藏高原的过渡交融地带。小时候,也就是从九岁起,暑假期间我会经常跟着父亲进白石山下峡谷草坡上去放牧,有时候一住就是一个月。我们扎场子的地方就在一个叫大庄廓梁的高高山坡上,这里的山坡上草场丰美,半山腰的溪水清冽甘甜,非常适合于长期放牧。闲暇之余,顶着蓝天,沐浴着青藏吹来的清凉惬意的风,仰望南边矗立云端的白石山以及山下的茂密森林大山,聆听着百鸟和鸣,我知道从白石山左面的隘口翻过去,就是古马滩草原和苏布林。
记得离苏布林最近的那一次,应该是18岁的那年我带着两个小毛孩子在白石山下的林间顺坡而上,从人迹罕至的地方,自认为彪悍地翻越了高入云端的白石山,然后挥手拂去着山坡下低低的白云,在海拔近乎米的高原上一路狂奔,下到了南坡下的古马滩草原,看到了五月色彩斑斓的的古马滩草原。
那一刻,身边缓坡上的牦牛们三五成群如大山一般沉默却又好奇地呆呆看着我们,就像我们看它们一样。夹在身后山坡和远处暗昏昏大山间的一片碧绿、温润、旷远的大草原上,金*色的低矮得灌木上鲜花盛开,一丛丛一丛丛地延伸到远处,直到山脚下。那一次,我离传说中的苏布林也就十几里路,但我还是听从了父亲对于山间天气善变的忠告,没有贸然前去,因此那树桩白生生的苏布林,也只能继续留在传说里。
如今,眼前看到的虽然不是苏布林,但我还是在第一次看到这面草坡时,想起了传说中遥远的苏布林,我被震撼了。
二
云杉是一种我国特有的树种,这种树木主要生长在海拔米以下,青海、甘肃南部和云南等青藏高原的边缘地带是它的主要生长地。一棵云杉要从一颗种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至少得七八十年。这个过程中,当一颗种子成为嫩苗,然后在经历忍耐了漫长岁月的风霜雪雨后,和众多的树木在青藏的边缘地带成为一片青绿色的海洋时,那是何等的壮观!但是,当它们一夕沦落为斧砍锯拉的命运,被成片地放倒在地,又是何其残酷的事情!
一种环境意味着一种生活,环境变了,生活也就变了。对牧民如此,对农民是如此,对那些明初时从江南而来的戍卒和迁人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暗自安慰着自己,也许那时候的长岭坡,不像如今这般。
长岭坡是岭又是坡。顺路而行,先上坡,再走就是一条长长的岭。公路在青色草坡顶往南而去,汽车就奔驰在这条长约四十多里路的山岭上,随着山势蜿蜒而去。路旁的草坡上,牦牛群慢慢地吃着草,警惕地望着汽车,那些胆大牦公子们三五一群,一尘不染的诧异望着汽车,看到汽车临近,嗷嗷几声后,扬起尾巴带着牦牛群向山梁那边跑去,一段距离后却又回首观望,让人感觉很是新奇。
初上长岭坡时,古老的藏族村寨还立在路旁。但在走出几里路后,路边的村寨就被山坡草地处的黑色牛毛帐篷取代了。这些黑色帐篷被搭成两檐水的房子一样,一个或者两个地稀疏散落在山梁或山脚下。清晨,青色的炊烟从山脚袅袅升起,这是那些勤劳的牧女们已经在准备早饭了。此刻,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山野,黑色的牛毛帐篷孤零零地散落在沟谷山坡里,偶尔会在路旁看到一两个身姿健美的牧女在帐篷周围忙碌着。这些女子们身着黑色或青色丝绒布绣饰袖领的藏皮袍,或弯腰收拾着酥油桶,或赶着牦牛,她们肤色略微黑红,但那身姿却有着不一般的英耀。
看着她们健美的身姿和淳朴的笑脸,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当年的西部歌王王洛宾,理解了他为什么走过青海的金银滩草原,会写下那么一首让后人依旧回味无穷的歌曲,不由得憧憬那遥远的地方。
上了长岭坡,青草铺满山坡,满目绿色,绵延南去。坡的后面还是连绵到天尽头的青白色山脉。早晨的阳光煞是清澈,碧空如洗,蓝天白云下,远处南边白色石山顶的一溜山峦清晰可见,或状如骆驼,或形如牛马。车路在山梁上循着山势,转折往前,转来转去,一路向南,让人对远方充满了期待。
而我此行的第一站,则是长岭坡下的临潭新城,也就是老辈人口里时时提起过的洮州。
洮州卫城新城地处甘南州临潭县中部,距县城35公里,自秦汉以来便是古洮州*治、经济、文化、*事的中心,新城镇古称洪和城、洮州城,是西北城区保存最为完整的明代卫城之一。最早建于北魏太和五年(年),据今已有多年的历史,明洪武十二年(年),西征侯、征西大将*沐英在原城基础上修筑新城,为洮州卫城,后经过明代成化、万历年间和清代乾隆36年、道光、咸丰前后共6次都作了修葺,洮州成为陇右地区屹立于洮河北岸的西陲重镇,成为沟通藏汉地区的“茶马互市”和“唐蕃古道”的重要一站。
洮州城四面环山,城区地势起伏,北高南低,古老城垣城体依山而筑,东北高而西南低,南门河自西向东绕城而过最终流入洮河。城墙周长米,高9.9米,基宽7.92米,收顶6.6米。护城池深5米,宽4米。城头为古砖镶,有雉堞个。四方皆设有城门,城门上方建有敌楼,4处均有瓮城。东、南、西三面墙体笔直,东北、北、西北沿山脊而筑,蜿蜒于东陇山数座山峰上,各峰头尚有数座烽火台。
洮州卫城一角自从有明以来,无数的江南人唱着“陌路歌”,思念着故乡的茉莉花,被发配来到这遥远西部的青藏高原边缘的藏汉交融地带,扎根于这洮州的山山水水。今天,当我从这里乘车一路走来,走过来自江南的那些明代*汉们当初走过的这条路,我不知道该如何体味这种旅行。当初的他们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走过的呢,云烟漫漫,心路历史的痕迹已了无踪影,一切都已经无从知晓了,也许还能从洮岷花儿的倾诉中寻找些蛛丝马迹,也许,什么都没有。
但我可以想象,前路漫漫,来路迢迢。那些被发配的*汉们行走至此,除了青山草坡间的清风明月,牦牛番羊,也许,唯有跑马溜溜的山上和山下的洮州,能给他们些许希望和慰藉。
离别故土,舍弃家人,对于故乡,我想思念是难免的。故乡已在他乡,但三代过后,乡愁也许就只能流淌在汉藏融合的花儿里了。如果人在洮西,心却再在江南,那会是一种怎样的依恋呢?
心安处即是故乡,俯仰天地,人生已然百年。
洮州,一个走过了之后,让人充满遐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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