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茅文学第59期总期
杨进云|岭南散章:寂寞的背影-09-:28
在广东的十几年间,有很多人和事,在我的经历里都来去匆乎,现在回想起来,有些清晰,有些却渐渐地模糊起来了,只留下一些隐约的背影。我想,我应该把他们写下来,哪怕不置褒贬,不置可否,也行!
寂寞的背影
◎杨进云
在广东的十几年间,有很多人和事,在我的经历里都来去匆乎,现在回想起来,有些清晰,有些却渐渐地模糊起来了,只留下一些隐约的背影。我想,我应该把他们写下来,哪怕不置褒贬,不置可否,也行!
北方的秋天,风渐微凉,连绵的雨,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临窗而坐,刚好可以看到楼下那排不知名的大树的树顶,繁密的绿叶之上,铺了一层金*的碎花。花开得起劲,却不见蜂蝶起舞,也闻不见花的香味,像极了季节最后的繁华。南方的秋天,却没有一点秋的感觉,酷热的夏天,会一直延续,延续,直至碰到新年,不好意思再继续下去,才仓促结束。和张金铭认识,应该就是在南方这样的秋天里。那是一九九四年,一个对南方来说,没任何特点的秋天。
张金铭,身高一米六左右,江西人,身体健硕,小眼睛,普通话讲的不太标准,但不妨碍我们这些天南地北的年轻人一起神侃闲聊。那一年,我在车间的刨床部上班,常上夜班,张金铭是铣床部的组长,也常带班上夜班。组长也是干部,张金铭常常在上班时安排好铣床部的工作,就跑到刨床部来找我们吹牛,时间一长,感觉对脾气,就走的比较近一些。
张金铭的父母都农民,他很小就出来打工,因为在别的模具厂做学徒,来我们公司时,已经是可以独挡一面的大师傅了,所以做了铣床部的组长,工资待遇也高一些。有一次聊天,他说,家里给他介绍了对象,年底可能要结婚了,但他不想结婚。因为他们镇上当时刚好卖地皮,他想赚点钱在镇上买一块地皮,给自己建一座房子,总比住在村里的闭塞要好一些。我觉得他的目标很宏伟,但过了年,他还是带着他新婚的媳妇来广东了,他没能拗过他脾气暴躁的父亲。
但买地皮的事情也有了点眉目。因为结婚花完了他所有的积蓄,所以买地皮只交了三千块钱的定金。人家要求他三月之内交完所缺的一万七千块钱,否则,地皮就转卖给别人,三千块钱的定金也就打水漂了。那段时间,张金铭和我聊天,谈的最多的话题就是钱,但赚钱确实挺不容易的。我比他年龄小几岁,天性懵懂,又是随遇而安的性格,不太考虑明天或后天的事情,所以还没有想过这些事情,觉得他似乎承受着很大的压力。觉得他想的问题,比我多得多。
他还是常到刨床部来找我聊天,穿一身油兮兮的牛仔服工装,脚上是一双蓝色的人字拖鞋。这种拖鞋曾一度是南方打工仔的标配,但我很少穿,因为刨床切削铁材时,从刀头上弹出来的铁屑温度很高,如果掉在脚上,你又未能眼疾手快地弄掉,就会烫掉一块皮。张金铭到刨床部来,按惯例先脱掉手上的棉线手套放在机台上,然后在埋头干活的我的肩上拍一下,告诉我他来了。就不再看我,走到车间门后的长凳前,踢掉拖鞋,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在长凳上盘腿坐好,四处张望。我就根据正在加工的材料情况,或者关掉机器,或者把机器改换成自动加工模式,拿个凳子坐在他面前,开始和他东拉西扯地乱谝。
那时我们真的是乱谝,历史地理,风物民俗,物产饮食,啥都说。有时也会各自谈自己的人生经历,家庭情况。他在镇上建房的进度,我是实时掌握情况的。地皮买好了,各种准备建材,请工人,都需要钱。所以工作要好好干,生活上要节约。他新婚的媳妇我在下班时偶尔会碰见,坐在公司门口的水泥凳上等他。一个清清瘦瘦女子,皮肤略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很聪明的一个人。张金铭说,她读书太少,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工作很难找,找了几份工作,也干不长,常常闲着。
那时,电脑在广东还没有普及,我在街上的地摊上看到几本电脑方面的书籍,出于好奇,买回来看,结果发现居然能看懂,非常喜欢,就一直坚持学习电脑方面的知识。后来,又攒钱买了一台个人电脑,记得CPU是赛扬II,内存64M,硬盘也只有4.3G,用现在眼光看,相当差的配置。但在一九九八年左右,却是顶配,差不多要万把块钱。因为我是公司第一个拥有和学习个人电脑的人,所以毫无悬念地成了这方面的权威。同事谁要买电脑了找我,电脑需要安装系统或者软件了,找我,电脑有问题了,找我,或者有好学者在学习的过程中有了什么疑问,也来向我请教,公司的几台电脑也是由我采购和管理的。张金铭对学习电脑这件事的上心程度,出乎我的意料。
那时,我们经历了几年时光的搓磨,虽然尚未立业,但都成了家。有了家小,就都不再住单位的宿舍,而是在外面租了房住,更方便更舒适一些。张金铭和我住在同一个院子,楼是紧临的两幢楼,记得我当时住二楼,他住四楼。晚上,他总会带着他的媳妇到我家里来,或者打电话让我到他家里玩,在一起在讨论电脑学习的事情。那时,网络并不普及,电脑是真正的个人电脑(PC),基本上都是单机工作。我们当时都做模具,所以在电脑上学习的内容主要是模具设计方面的知识。张金铭在学校读书时估计学习很粗枝大叶,英文字母表都不是很熟悉,而绘图软件(当时主要用的软件是CADKEY和OUTCADR14)基本上都是英文指令,要求有一定的英文基础,张金铭学起来着实有些出力。我当时精力旺盛,加之经济状况逐渐好转,见了喜欢的电脑方面的书籍就会买下来,前前后后弄了一书柜电脑方面的书籍。
和张金铭接触渐渐变少,是他搬了一次家之后。他好像和媳妇之间的关系不太好,小两口之间的事情,他不说,咱也不好多问,具体的是非缘由,知道的很少。但他搬了家,住的也离公司比较远了一些,加之我的工作变动,不再在车间上班了,我们之间的来往,就很自然地变得少了。只是我偶尔到车间去,见面了,就站在车间的过道里,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和他闲聊几句,或者在听别人聊天时谈起他,知道一些他的断断续续的情况。
很清楚地记得,大约是二零零三年左右,春节过后,回老家过年的员工都陆续返回,大家都把各自从家乡带来的土特产分享出来,给大家吃。记得那时特别喜欢吃安徽的一种糖姜,大约是用冰糖和切片的鲜姜腌制而成,辛辣带甜。另一种是福建的柚子皮做成的果脯,听说是用还没有成熟的青柚子皮做成,工序比较复杂,吃起来很有嚼劲,吃一片要用很长时间。张金铭年前也回去了,返回后明显很高兴,我们坐在原刨床部大门后那条长凳上还聊过一次天。他说他的房子建好了,一共四层,拿出几张照片给我看。房子没有装修,看起来并不好看,水泥灰黑的碴口,楼梯的雏形,还有几个预留的要装塑钢窗的窗洞。我那时对这些东西没有具体的概念,并不能体会他有了自己的新家的兴奋心情。他却兴致很浓,指着图片,给我解说那儿是卧室,那儿是客厅,那儿是厨房,那儿是洗手间,一直在努力地试图用那几张照片,让我想象出一幢很雄伟很幸福的楼房的样子。因为我的想象力贫乏,或者根本心不在焉,那幢楼在我的概念里,始终只是一幢模模糊糊的楼房的影子,没有进一步更真切的感知。
打工的日子平淡如水,似乎每一天给人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印象,所以我确实想不起来张金铭出事的那一天,是在春天、夏天还是秋天了。或者也许是因为南方没有四季变化的天气,让我丢失了判断时间的最基本的感觉。只记得那是一个清晨,七点半左右,快上班的时间。吃过早饭,员工们陆陆续续进了公司院子,打了卡,进车间尚早,就站在院子里聊闲天。忽然有一个员急急慌慌地跑进来说:张金铭跳楼了!我一时有点懵,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半晌不知道怎么反应。张金铭确实跳楼了,情状惨烈。当地人为了赚钱,家家都想法设法圈地建楼,那种出租的楼房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典型的筒子楼,楼间间距很小,他从六楼楼顶跳下,因为在两幢楼的外墙上撞了几个来回,惨状可想而知。一整天,公司的气氛很压抑,办公室里也没有了平日的打闹。同事老罗被老总委派探视家属,做安抚工作。因为事情出在公司之外,似乎跟公司扯不上什么关系,老总最终同意拿出了三万元块给家属,算是公司的一点情意。
顺便说一下我对私人企业的一点看法:我们公司的上层领导,在我常年的接触中觉得,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有妻子儿女,有同情心,有正义感。但资本与生俱来的驱利性和获取劳动者剩余价值的劳动关系,让他们常常不自觉地就站在了打工者的对立面,面目并不友善。张金铭何其不幸,在当时我所生活的环境中,时不时地会听到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殒命的年轻人。面对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的消失,在这些事情的处理过程中,我看惯了各种冷漠的嘴脸。同事老罗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为了这三万块钱,或者是想能再争取多一些,和老总吵了起来,但最后还是三万块钱。张金铭那个年轻的媳妇来公司拿了钱,未做停留。
张金铭的决绝决定,我一直没有办法知道详细的情节,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件毫无征兆的事情。后来只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他出事当日的一些情况,他早上起床,出门准备去上班,听声音是踢踢踏踏向楼下走,走了一半,又返回家里换了一双鞋,再出门去,却走到了六楼楼顶,稍停,就跳了下来。似乎,他对他苦心经营多年才建起来的那幢还没有装修的四层小楼,没有丝毫的留恋。
秋风萧瑟,岁月悠远,斯人已去,只留下一个寂寞的背影……年9月4日于饮风居
作者简介杨进云,宝鸡市扶风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青年文学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扶风县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数百篇(首)散文、诗歌发表于《乡镇论坛》《延河》《长安报》《佛山文艺》《东莞文艺》《宝鸡日报》《陕西农村报》《陕西市*》《秦岭文学》《秦岭印象》《渭河文化》《海虹之声》《八九点钟》《扶风文化》《扶风文艺》等报刊杂志,有作品入选《年陕西青年文学选》《美丽陕西》《恭贺扶风》《宝鸡生态美》等文集,获省、市、县各类文学奖项十余次。□《鲁茅文学》编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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